卖肉师傅站在案板后面，打量着这个经常来光顾的“胖子”。他几乎每周都来，有时候买瘦肉，有时候买猪脚，时常也买几斤排骨。拎着大包小包满手的菜和肉，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出来采买的厨师。

 

可他并不是厨师。他只是元宝小学的一位支教老师，名叫徐召伟，另外他还是元宝足球队的足球教练，课余教孩子们踢足球。

 

2019年9月，徐召伟用“化缘”来的一笔钱租了间民房，给足球队的孩子们当宿舍。

 

房子离学校不远，差不多500米。房东的孩子也曾在元宝小学上学，所以给了个亲情价。100多平方米的房子，厨卫齐全，一年只要4000元。付掉房租之后，剩下的钱徐召伟就用来改善孩子们的伙食。

 

元宝小学坐落在贵州省毕节市大方县对江镇元宝村，徐召伟来这里已经7年了。他教语文，教数学，还带着孩子们踢足球。

 

在球场上，这位教练总是令人印象深刻：明明只是县城小学生间的比赛，五人制足球场边上的观众也没几个，徐召伟却来回跑着喊得像场世界杯。而比起元宝小学的球员们，对手似乎更加害怕这个在场下指挥的“胖子”。

 

一个“胖子”和40多个孩子

 

要去元宝村，必经道路是被当地人称为“九道拐”的一条水泥公路。公路总长2.2公里，呈“S”形在70度左右的陡崖上拐了9道弯，每道弯的弯度都接近180度。宽度约6米，勉强能够错车，道路两旁是被灌木丛掩映的深沟。

 

徐召伟乘坐摩托车经过九道拐。

 

我到的时候正值足球队训练休息，足球场边上粉黄的教师宿舍楼打开一扇窗户，探出一个胖胖的脑袋：“唉，来啦！”

 

徐召伟套一件卡通图案的宽大T恤，因身材较胖走起路来有些笨拙。他边向我们走边看表，接着喊了一声：“休息时间结束了！开始练习！”

 

几乎在一瞬间，十几个穿着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球衣的孩子，不知道从哪些角落里钻出来，整整齐齐排成两队，站到了一块儿还算规整的小球场上。

 

他们中大的上六年级，如徐连斌，14岁，马上要念初中；最小的曾为文，6岁，“走后门”才能跟着足球队练习，他爸爸是徐召伟下山的“专属摩托车司机”。

 

徐召伟告诉我，元宝足球队的成立其实有些偶然。最初有人捐了一两个足球。孩子们并不知道足球要怎么玩儿，体育课上徐召伟告诉他们，这几个球可以用来踢，孩子们就在学校坑坑洼洼的操场上玩儿得不亦乐乎。

 

2017年6月，校长王光文从上海一家公益组织争取到了一个足球草坪的援建项目。这让徐召伟高兴了好几天，可没过多久捐赠方又告知援建只出草坪钱，地面硬化的费用需要学校自己承担。

 

“有了足球场，孩子们就能好好踢球。”王光文和徐召伟一合计，决定还是要把足球场建起来。学校账上没钱，两人就到处借。最后凑够了10万元，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将这块长30米宽18米的五人制小球场建好。

 

建好了足球场，徐召伟把40多个报名的孩子分成男女两队，开始早、中、晚一天3次的训练。

 

从那天起，元宝小学的早晨就是从足球砰砰的撞击声中开始的。传球、颠球、起高球、跑圈、蛙跳、跨步……体能、基本功、技巧样样都要练。傍晚，足球队队员也是学校里最后回家的那一拨。“足球放回器材室，带好东西，一起回家！”徐召伟经常站在球场上这样喊，然后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

 

足球队员在器材室里休息。

 

“野蛮”训练了两个月，足球队刚刚像点儿样，就赶上大方县举办第一届中小学文体艺术节。这个相当于全县中小学生运动会的活动，设置了五人制足球赛事。徐召伟立刻给元宝足球队报了名，带着这支大山里的足球队下了山。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男队和女队都拿到了全县冠军。孩子们都高兴疯了，抱在一起，哭得一塌糊涂。

 

后来，他们又出去比赛，闯出了一点儿名堂，其他球队的孩子都认得了他们。尤其是那个“胖子教练”，更常常被对方球队的孩子骂作“死胖子”。

 

徐召伟知道后，哈哈大笑。

 

“买一送一”来的3个冠军

 

2∶4。

 

这是元宝足球队第一次被逼得这么紧。

 

2019年暑假开始之前，大方县举办了以元宝小学命名的“第一届元宝杯校园足球邀请赛”。经过小组赛、半决赛，元宝足球队迎来了重压下的第三场比赛——冠军争夺赛。

 

队长兼后卫徐连斌几次组织进攻都没有成功，本方守门员吴志豪判断失误，对方队员踢出的球擦着立柱飞入了网窝。

 

徐召伟在球场边上来回走着，大呼小叫地指挥着自己的队员，声音都要大过裁判了，可依然没能挽回什么。

 

上半场结束的哨声响起时，孩子们的脸上露出了不甘和委屈，几个女孩儿开始哭了。

 

在球场上，徐召伟一贯脸黑。他心里也着急，这时候表现得反而不那么明显。

 

徐召伟在看足球队员们踢练习赛。

 

“门将，你要跟你的队友有沟通，明白了没有？”他弯着腰，先点了点皱着脸的吴志豪，转头又点拉着脸的徐连斌，“你不要着急，要先把球传起来。”“有实力的对手，会让你们变得更强。光压着打也没意思，对不对？”徐召伟给全队打气。

 

时间回到2017年，在拿到第一个冠军后，徐召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带着孩子们去敲思源实验中学的大门，那原本是元宝的孩子们无法企及的学校。碰了几次不软不硬的钉子之后，对方终于答应研究讨论一下。研讨的结果是，足球队的学生如果通过了足球技能测试，可以作为体育特长生特招，但是徐召伟也要到思源实验中学兼职做教练，继续教他们踢足球。

 

“‘买一送一’嘛。”徐召伟一口答应了，“只要对孩子们好，我怎么样都可以。”

 

第一批12名元宝足球队六年级学生顺利进入思源实验中学。那以后，徐召伟每周都重复着“下山上山”的路线，一、三、五训练小学足球队，二、四、六去镇上训练中学足球队。从“九道拐”的起点向下望去，坐着摩托车飞驰的他，像一只快速移动的蚂蚁。

 

比赛也是两边带。邀请赛开始之前，思源实验中学的女队刚刚输了比赛，女孩子们哭得稀里哗啦。他沉着脸安慰她们：“胜败是常事，怎么可能总是赢呢。”

 

但是村小的比赛不同，如果输了，这一批六年级的队员要想升好初中，过程恐怕会受不少委屈。

 

下半场比赛开始了。

 

徐连斌拿到了球，耳边只有徐召伟的声音：“别紧张，轻松点儿，自己加速，跟队友配合起来。”徐连斌带球过人，突破对手的阻拦，在对方守门员以为他要射门的时候，突然将球塞给了插上的队友，队友起脚低射，球进了！

 

徐召伟跟孩子们坐在一起聊天。

 

徐连斌看向徐召伟，在那张黑黑的脸上看出了隐隐的笑意。

 

一粒进球让元宝队势如破竹。最终，元宝小学足球队以12∶8的比分拿下了组队以来的第3个冠军。孩子们欢呼着向徐召伟跑过去，将他团团围住，像簇拥着自己的英雄。

 

徐召伟笑着拍男孩子们的背，额前、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

 

想当“梅西”也想考清华

 

“我们的名字是？元宝！我们的队名是？对江元宝！我们为梦而生，一路元宝相伴。我们捍卫我们的荣耀，元宝队元宝队，我们爱你。一路上有对江支持你，无论你在哪里，我们爱你。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啦啦啦，啦啦啦……”

 

这首歌叫《为梦同行》，是元宝小学足球队队歌。徐召伟希望无论场上场下，孩子们的心都是齐的，明白团队不仅是为了赢，更是为了大家能始终同行。

 

王佳月踢球很拼，腿上蹭掉了一大块皮，大人都会觉得很疼，她也不说，就那么踢了下来。

 

有一次代表县里去浙江金华比赛，元宝小学三、四、五年级的男女生勉强凑成一个队，对战金华五、六年级男队。在体力和实力的双重悬殊差距下，他们几乎是被人压着打，毫无还手之力。

 

可王佳月就是不服。她紧盯一个男生，拼尽全力阻拦，摔倒了马上爬起来，被甩下了再追上去。比王佳月高一个头的男生被缠得脱不了身，高声对自己的队友喊：“不要把球传给我，我旁边这个女生太凶了！”

 

王佳月今年12岁，身高只有1米4。因为天天训练，王佳月脸蛋黑里透红，眼神却极明亮，带着这个年龄特有的专注：“我二年级就加入了球队，跟我姐一起参加的。”在球场上，她踢前锋，被队友们戏称为“元宝梅西”。

 

“他们知道的足球明星也不多，觉得梅西最厉害，谁踢得好就喊谁‘梅西’。”徐召伟解释。

 

2019年7月，元宝小学女子足球队成为支付宝“追风计划”资助的第一支乡村足球队。作为球队代表，王佳月受邀在浙江杭州参加了一场特殊的“粉丝见面会”，见到了自己的偶像——刚刚从法国世界杯赛场归来的中国国家女子足球队。成为足球明星的梦想就在小女孩的心中种下了。

 

我问她：“为什么想成为足球明星？”

 

她说：“喜欢足球，想踢足球，想拿冠军。”

 

王佳月正在练习射门。

 

徐连斌是个内向话少的少年。跟不熟悉的人相处，面无表情的样子有点儿凶。他父母早早结婚，又早早离婚，现在都在贵阳打工。踢元宝杯邀请赛的时候，爸爸赶回来看比赛，两个人隔着半米的距离相望都有些拘谨。

 

徐连斌还是球队里为数不多的“好学生”，学习成绩能排到班里前五名。即使这样，他还是要靠足球去上思源实验中学。

 

我问他：“踢球会不会耽误你学习？将来想做职业足球运动员吗？”

 

他自己也有点儿不太确定，小声地说喜欢跟大家一起踢球，又说将来要做什么还不知道。正说着，旁边的吴志豪插了一句：“老师，他想考清华哩。”徐连斌的脸瞬间红了，立马扑过去打他。很快，更多的男生加入了“混战”，在器材室脏兮兮的软垫上挤来挤去，哈哈笑着。

 

看着徐连斌轻松的笑脸，我想起了他写的一首诗：

 

星

 

黑夜里有千千万万的星星，

 

那我就有千千万万的问题。

 

我一个人看着浩大的天空，

 

星空里又有谁在看着我呢？

 

“她爱踢球就去踢吧”

 

王佳月的妈妈吴菊始终想不明白两个女儿为什么非要去踢足球。

 

“踢球能有什么好，有几个真能当足球明星的？”吴菊今年34岁，小学文凭，结婚很早，20岁生了第一个孩子。

 

刚得知两姐妹都参加了足球队时，吴菊在杭州服装厂里打工，打回来电话说不同意：“大太阳、下雨天都要训练，还经常受伤。”回家后，她又要求王佳月不要去踢球，王佳月站着不说话，大颗的眼泪从眼里滚下来。

 

终归还是在意女儿的感受，吴菊妥协了，但要求她们踢球的同时也得好好学习，要不然将来就“背背篓”。

 

在吉庆艳的概念里，女孩子应该是文静的，小女孩踢什么球？听说女儿吴丽娟加入足球队的时候，她非常生气，责令她立刻退出。

 

吴丽娟“听话”了一个月，又悄悄跑回去训练。在“第一届元宝杯校园足球邀请赛”上，吴丽娟因表现出众获得了金球奖，并顺利通过了足球技能测试升入思源实验中学。

 

“她爱踢球就去踢吧，再说上中学住宿了我也管不住她。”后来，吉庆艳也不再阻拦。

 

徐召伟理解家长们的担忧，但他始终坚持，足球可以把普通的山里孩子变得特别。

 

足球队的孩子们吃完饭正在写作业。

 

作为校长，王光文要谋划更多。从2019年秋季学期开始，他已经着手在每个班里组建足球队，开展班级对抗赛。经过选拔后的孩子才能进入校队，代表学校参加比赛。

 

“足球队训练很苦，自己报名再加上选拔，最后剩下的孩子也不多。”王光文说，目前足球队还有30多个孩子，约占全校学生的1/7。

 

“至于靠足球升学还是靠成绩升学，是个观念问题，在现实中并不冲突。”王光文说，足球队训练不会占用课堂时间，不影响学习，反而让孩子们更自信开朗了。

 

2019年8月，吴菊要再次离家打工，准备跟在杭州的丈夫会合。大女儿已经上初中并住校，吴菊想带着王佳月和弟弟一起走，让他们在杭州上学，但王佳月死活不愿意。

 

正在僵持的时候，足球队住宿款项有了着落，徐召伟说服吴菊把王佳月留下。

 

“去了杭州我们压力也大，如果能住宿舍，孩子们互相照顾，也行吧。”吴菊说，她知道徐老师是个好老师，“王佳月要跟着徐老师踢球，那就去踢吧。”

 

“教好”孩子却没“当好”孩子

 

王光文至今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把徐召伟“忽悠”来的：“他开始不想来，我就一直跟他说，这边的孩子是多么地需要他。发了两天微信，他就来了。”

 

2013年9月，徐召伟辗转换了3趟火车，花了4天时间，才一路风尘仆仆从新疆赶到大方县。

 

王光文请他吃了顿当地的特色菜，还留他在自己家住了一晚。直到第二天，坐着面包车在还未硬化的“九道拐”上颠簸时，徐召伟才意识到，因为路途艰险，太阳下山后是不会有人再上山的。

 

徐召伟成了元宝小学第一位支教老师，不过他自己的支教生涯起点还要追溯到更早。

 

徐老师在上课。

 

2004年，徐召伟从新疆石河子大学毕业后，应聘成为当地一所高中的语文老师。入职没多久，学校换了校长，不但把他调到了初中部，还一直拖欠着包括他在内一些新入职老师的工资。徐召伟年轻气盛，档案什么的都不管，索性跑去云南宁蒗县当起了支教老师。

 

从云南宁蒗县、贵州沿河县再到大方县，徐召伟说，支教15年，孩子们给予他的最淳朴、最直接的感情，是他走进大山、再也无法离开大山的原因。

 

孩子们特别爱黏着他。下了课就钻进他的小宿舍，叽叽喳喳聊个不停，10分钟后上课铃响，他们跑回教室，40分钟后，他们又回来……

 

孩子们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他。在他教学、教球特别忙的时候，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总是悄悄给他叠好被子、收拾好房间，还会为他做一碗烩面粑粑当晚饭……

 

支教这么多年，徐召伟最大的心结是对不起父母：“没有给过他们一分钱，也没有在他们面前尽孝。”

 

2018年，徐召伟获得了“马云乡村教师奖”。在颁奖节目组的帮助下，父母第一次来到他支教的大山，看到他和孩子们一起训练的刹那，就连坚强的父亲都落了泪。

 

“我帮助了很多人，他们很多都上大学了，后来也找到了好工作，都有出息了。我想告诉你们，我没有混日子，希望你们不要怪我。我所做的这些都问心无愧，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们。”

 

那一次，徐召伟也哭了：“父母说会无条件支持我，希望我能把孩子们教育好，长大成人，他们的心愿也就达成了。”多年的心结被打开。

 

孤单寂寞的时候，徐召伟常常以诗歌为伴。他喜欢海子、顾城、博尔赫斯和里尔克，一首顾城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烂熟于心：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给孩子的未来带去可能

 

“租宿舍的这笔钱用完了怎么办？”我问。

 

“到时候再想，总会有办法。”徐召伟说。

 

黔贵高原强烈的光照里，他的皮肤晒得黝黑，看起来跟当地人没什么两样。但在孩子们眼中，徐召伟是不同的，他会把好吃的都留给他们，有时候还特别凶，会骂他们“踢球不用脑子”，但他始终是值得信赖的。

 

徐召伟说，更好的事情也在发生：思源实验中学、恒大民族中学以及两所小学再加上元宝小学共同组成了大方县校园足球“追风联盟”，得到了有关方面的大力支持。另外，根据大方县教育局的新规划，元宝小学还将建设一个9000平方米的十一人制标准球场。

 

俯瞰元宝小学。

 

越来越好的发展氛围，让徐召伟萌生出一个计划：等资金到位，要聘请专业教练，组织专业比赛，建立像琼中女足训练基地那样的基地，把大方县小学、中学所有踢足球的学生都拢到元宝训练，再成批次向俱乐部、省队输送。

 

“足球给这些孩子的未来带来了可能。”徐召伟觉得，理想实现可能还比较遥远，眼下他还想趁着合宿的机会，给孩子们提一提成绩。

 

对于自己的未来，徐召伟却不爱多想：“与其说孩子们离不开我，不如说我离不开孩子们。我现在很满足，在孩子们身上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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